文/凤凰网《风向》作者 宋珂嘉
编者按:塔利班的再次上台执政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自下而上”的成功夺取政权之后,如何“守江山”成为核心问题。塔利班政权是否能够真正实现“建立富有包容性政治体制”的政治宣示?阿富汗的未来政权将趋于世俗化还是宗教化?中国与阿富汗的关系未来走向如何?阿富汗的政局变动对于中美关系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凤凰网《风向》专访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发展研究院院长、国家发展研究院专聘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崔守军。
核心提要:
1. 塔利班的胜利可以概括为八个字:“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美国在2001年发动阿富汗战争后,在阿富汗在美国扶植下建立了“自上而下”的亲美政权,然而却缺乏民意基础。塔利班是一种根植于基层部落的组织结构形态,是阿富汗整个国家构成的基础。此结构并未被美国摧毁,反而不断野蛮生长。
2. 经过20年的磨难与洗礼,阿富汗塔利班也进行了深刻反思,并提出建立包容且温和的政权。但是,塔利班却未提及是否会吸纳现代国家政府制度的元素。同时也并未表示是否会减少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此种极端的意识形态在政权中的支配性地位。针对于未来阿富汗政权的一个核心问题是,未来的阿富汗政权是一个是世俗性的还是宗教性的政权。
3. 中国与阿富汗长期以来保持友好的双边关系,塔利班政权也向中国释放善意,希望中国前往阿富汗进行投资。但是,中国的投资必须基于稳定的政治和社会秩序,而阿富汗现在处于政权过渡中,因此投资事宜也处于被观望状态。
4. 而中阿关系的未来发展取决于阿富汗塔利班政权是否能够真正实现建立富有包容性政治体制的政治宣示。如果承诺无法兑现,阿富汗可能会陷入长期内战的泥潭,中国与阿富汗的实质性接触也将被按下暂停键。
5. 从中国角度看,阿富汗是中国的邻国,阿富汗的安全与稳定直接关系到中国的国家利益,直接涉及到中国西北边疆的稳定与“一带一路”的建设。对美国而言,美国在此地区有较多盟国及伙伴,如印度、中亚诸多等。这些盟国在此地区也有较多利益关切。加上美国对于本土安全的考量和反恐政策的执行,中美双方在阿富汗问题有较多利益契合点。
▎当地时间2021年8月15日,阿富汗喀布尔,塔利班宣称控制阿富汗总统府。图源:IC Photo
“自下而上”的胜利,阿富汗政权趋于世俗还是宗教化?
凤凰网《风向》:大概两周前您在采访中提到,塔利班上台执政几乎成定局,在当地时间的15日,塔利班占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宣布成立临时政府。您如何评价阿富汗政局在极短时间内出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塔利班以如此迅猛的速度“夺取政权”?
崔守军:总体而言,塔利班的胜利可以概括为八个字:“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
美国在2001年发动阿富汗战争后,在阿富汗建立了“自上而下”的政权,政权的存续仰仗于美国对阿富汗政府军的支持。在阿富汗战争中,美国先后投入了约一万亿美元,并为阿富汗的陆军和空军提供了许多装备,而且对阿富汗政府军提供了空中庇护。因此,阿富汗得到的来自美国的军事支持,也可以说超过了美国给其它任何国家直接提供的军事支持。但是,美国所扶植的阿富汗政府缺乏民意基础,这是亲美政府失败的根源。
与阿富汗政府不同的是,塔利班是一种根植于基层部落的组织结构形态,且这种结构形态是阿富汗整个国家建构的基础。这种结构并没有被美国“自上而下”的高压政策而摧毁,相反,塔利班在阿富汗的每一个基层单位,每一个乡村,每一个部落,甚至于每一个城镇不断吸食和积蓄能量,野蛮生长。到了2018、2019年的时候,基层力量的活力快速复苏。塔利班本身是一种部落的力量,而“塔利班”这个称呼是外来人赋予的,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将美洲大陆原住民称为“印第安人”一样。因此,塔利班与其它部落的酋长、部落的首领以及当地的象征性人物达成政治合作关系,从而通过这些关系与亲美政权的上层领导人取得联系,获得他们的支持。值得注意的是,阿富汗的一些省长(阿富汗共有34个省份)及阿富汗的精英在短时间内迅速倒戈,这也是塔利班以“闪电战”方式迅速控制首都喀布尔甚至总统府的关键所在。这种转变并不是通过流血的方式发生的,而是阿富汗的民意导向。
凤凰网《风向》:您刚刚提到,塔利班以闪电战的方式占领首都喀布尔甚至总统府,并与美国扶植的政府总统进行短暂会谈,请问您认为塔利班如何说服时任总统迅速交出权力?
崔守军:目前这一个小时的谈话内容没有任何证据,我的回答是基于个人的猜测。塔利班领导人可能给出阿富汗时任总统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如果总统不交出政权,塔利班将通过社会剧烈变革,即内战的方式夺取政权。此种情形下,没有力量为总统性命提供担保。第二种选择是,总统通过政治默许的和平递交权力,体面下台,并寻求第三方国家的政治庇护。在谈判期间,时任总统那个大都倒戈,大势已去,因此和平递交权力对于时任总统是最优的选择,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凤凰网《风向》:我们观察到,塔利班在占领喀布尔之后,一直强调“和平过渡”。与1996年相比,塔利班此次表现更加温和。您认为这种温和能否在塔利班上台后继续延续?如果可以,温和的程度是否可以预估?
崔守军:这也是我一直在寻找答案的问题。在1996年到2001年期间,也就是塔利班初次执政的时候,奉行极端的原教旨主义的意识形态。比如,女性不能上学,偷盗被砍手砍脚甚至处死。而这种治理方式导致的严重后果是,塔利班政权未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当时,支持阿富汗塔利班政权的只有三个国家: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此种情形对于塔利班政权极度不利。在2001年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后,政权很快被击垮。
时至今日,经过20年的磨难与洗礼,阿富汗塔利班也进行了深刻反思,并提出建立包容且温和的政权。但是,塔利班却未提及是否会吸纳现代国家政府制度的元素和减少伊斯兰
原教旨主义此种极端的政治意识形态在政权中的支配性地位。针对于未来阿富汗政权的一个核心问题是,未来的阿富汗政权是一个是世俗性的还是宗教性的政权?如果是世俗性的政权,塔利班必须要采纳现代国家建构的一些基本的原则理念,并建立各个派别和解的政治制度。如果建立高度宗教化的政权,则意味着塔利班的极端保守主义依旧占据主导性,因此其它派别融入政权的可能性将会变得极低。举例来说,如果在加尼政权中担任公职的人员均可保留职位,继续在塔利班政权内任职,那么这些公职人员应该遵循何种意识形态?是现代的世俗化意识形态?抑或是宗教的原教旨主义?这些均悬而未决。
凤凰网《风向》:有学者对于塔利班上台执政后的治国能力存有怀疑,因为塔利班这些年困于战争,缺乏相关经验和人才培养。请问您认为此种情形下,阿塔新政权下的阿富汗经济如何发展?
崔守军: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也是非常核心的问题。一个政权要夯实合法化的根基必须要关切民生福祉,促进经济增长。目前看来,塔利班政权在此方面经验颇为薄弱,并且也未形成较好的指导性纲领。在过去20年,阿富汗经济因战乱而大幅下滑,根据联合国的统计数据,阿富汗境内60%以上人口均为极端贫困人口。而根据国际组织的最新预测,7成以上人口将极端贫困。所以,阿富汗经过二十年的战争摧残后,陷入了深深的人道主义发展危机。阿富汗国家目前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是鸦片的种植,即毒品产业。但是,如果新的塔利班政权继续通过推动毒品产业链来获取经济效益,这是骇人听闻的,也是不被国际社会所允许的。因此,发展经济成为塔利班掌权后的当务之急。
阿富汗的经济发展或许需要通过招商引资来推动。那么这些投资者来自于哪里呢?阿富汗的邻国主要有以下几个:东南边是巴基斯坦,西边是伊朗,北边主要是东亚国家,东边是中国,而这些周边国家都是潜在的阿富汗经济伙伴。中国与阿富汗自古保持友好的双边关系,塔利班政权也向中国释放善意,希望中国前往阿富汗进行投资。但是,中国的投资必须基于稳定的政治和社会秩序,而阿富汗现在处于政权过渡中,因此投资事宜也处于被观望状态。
凤凰网《风向》:您刚刚提及,中国可能会成为阿富汗的潜在投资者。作为阿富汗的最大邻国,中国对于阿富汗还有怎样的利益关切?
崔守军:阿富汗也是中国非常重要的邻国之一,除去经济利益外,中国对于阿富汗还有安全和反恐议题上的关切。中国与中亚国家的能源合作极为密切。具体来说,中国在中亚国家修建了两条能源运输主体管线,一条是中国与哈萨克斯坦的石油管道,另外一条是中国与土库曼斯坦的天然气管道。并且,中国在中亚国家有许多投资,中亚国家也是中国建设“一带一路”的重要伙伴国。但是,所有这一切发展的前提是中亚局势的稳定。
长期以来,阿富汗是极端主义势力和分裂主义势力活动的滋生地与大本营,塔利班的上台执政对处于中间地带的极端保守的意识形态是一种变相鼓励。举例来说,巴基斯坦也存在塔利班势力,称为“巴塔”,与阿富汗的塔利班势力(阿塔)是相互独立的。而此次阿塔的上台执政对于巴塔是一种变相的鼓励。与此同时,蛰伏在阿富汗的极端势力的分支机构甚至大本营,也受到类似的变相鼓励。
中国在中亚的投资深受中亚国家局势的影响。如果阿富汗再度成为恐怖主义的滋生地和大本营,那么这些恐怖活动和恐怖势力会由此向周边国家扩散,中亚国家也会因此受到阿富汗局势的影响而产生变动。这对于中国在周边国家投资是一种严重威胁。同时,阿富汗处于一个极其重要的地缘政治地位,有学者将它称之为中亚和南亚地区的地缘政治走廊,处于中亚和南亚的十字路口上,因此其整体经济的稳定至关重要。
从反恐角度来看,新疆问题是切实关系中国主权与领土安全稳定的重大议题。而威胁新疆地区安全的东伊运(东突厥斯坦伊斯兰运动)的分支机构将阿富汗作为活动大本营之一,因此阿富汗局势的剧烈变动会造成中国一定程度上的担忧。
总结来说,中国对于此地区的担忧更多集中在能源合作与地区安全稳定上。中国在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建立的石油天然气运输管线可以保证中国的能源供给安全,但是这些管线也非常脆弱。假设恐怖分子花费100美金购买炸弹,对管线进行恐怖袭击,因为管道是线性的,这种恐怖袭击将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会导致几百万美元甚至更多的经济损失。而且,输油、输气管线极其绵长,恐怖袭击也可能在管线上多点发生。
▎2021年8月16日,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主持例行记者会,就阿富汗局势表态。图源:外交部
凤凰网《风向》:您认为中阿关系在塔利班掌权后如何发展?
崔守军:这个问题也要归回到一开始所提及的塔利班上台后政权的组织形式问题。目前来看,中国与阿富汗的关系有一个好的开始,双边互相释放善意。先前,王毅外长在天津会见了塔利班政治委员会主任,双方举行了友好会谈,塔利班政权向中国保证不会让阿富汗成为威胁中国安全的国家,保证中国在阿投资安全。中国也支持阿富汗建立由阿富汗人民主导的,富有包容性的政治体制。
而中阿关系的未来发展取决于阿富汗塔利班政权是否能够真正实现建立富有包容性政治体制的政治宣示。如果承诺无法兑现,阿富汗可能会陷入长期内战的泥潭,中国与阿富汗的实质性接触也将被按下暂停键。
凤凰网《风向》:昨日拜登针对阿富汗问题的答记者问引发共和党人的不满,您认为阿富汗问题是否会加深美国两党的矛盾?
崔守军:美国两党间的矛盾已经非常多,针对阿富汗问题的两党分歧并非主要矛盾点。从阿富汗撤军是由共和党人总统特朗普决定的,拜登政府完成了对美国军队、使馆、大使和外交官从阿富汗的撤离行动。
事实上,美国撤军决定是基于自身利益考量的结果。拜登昨日的讲话中提到,美国希望防止阿富汗成为恐怖主义的大本营,从而防止阿富汗的恐怖主义势力对美国本土发动恐怖主义袭击,而不是创造一个统一的民主集中的国家(或许是小布什时代的目标,但不是拜登
政府和特朗普政府的目标)。美国在二十年内花费了巨额的资本,为阿富汗提供巨量的军事援助,支持阿富汗政府,但是阿富汗政府“烂泥扶不上墙”。阿富汗本国的安全部队甚至无法保障自身的安全,并要求美国再次出兵攻打塔利班,美国不愿在阿富汗浪费更多时间精力,选择及时止损,撤出阿富汗。
凤凰网《风向》:有学者提及,阿富汗问题是影响中美关系走向的一个重要因素,您认为目前阿富汗政局的变动将会如何影响未来中美关系的走向?
崔守军: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问题。正如刚才所提及的,美国政府关注的是阿富汗不在成为恐怖主义的大本营,但是目前拜登政府所真正关心的问题并未解决。阿富汗被塔利班掌权,塔利班奉行原教旨主义的意识形态,蛰伏在阿富汗的各种极端势力受到变相鼓舞,伺机而动,因此塔利班统治下的阿富汗将来政治走向难以预料。如果塔利班再次成为恐怖主义势力的支撑体和大本营,美国安全将会再次受到骚扰与威胁。因此,这是中美之间非常重要的可以商讨的利益契合点。安全问题,尤其是反恐问题,是公共问题,是全球性的议题。从中国角度看,阿富汗是中国的邻国,阿富汗的安全与稳定直接关系到中国的国家利益,直接涉及到中国西北边疆的稳定与一带一路的建设。对美国而言,美国在此地区有较多盟国,如印度。这些盟国在此地区也有较多利益关切。加上美国对于本土安全的考量和反恐政策的执行,中美双方在阿富汗问题有较多利益契合点。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对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王毅会见塔利班二号人物事件的政治表述中指出,他对于双方的友好会见表示赞赏,并支持中国在阿富汗重建和和平进程中发挥更有效的建设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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