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波
文 / 巴九灵(微信公众号:吴晓波频道)
关于阿富汗,我们或许都有一些记忆的碎片:蒙着脸的阿富汗女性,穿一身破袍子的凶悍的塔利班分子,被炸毁的巴米扬大佛,还有一身华丽装备的美国士兵,等等。
15分钟,这是小巴打的第一通国际长途电话的时长,目的地是阿富汗首都喀布尔。
电话那边,声音低沉而急促;而这边,气氛紧张又刺激。
喀布尔有一座商城,名为“中国城”,是中国生意人在喀布尔的“根据地”。如今,面积达3平方公里的广场的外围已经竖起了特地通过中国集装箱发货而来的钢网,经营场所全部封闭,加固了防盗网。
广场上以及经营场所都布置了荷枪实弹的安保人员,日夜巡逻警戒。
4个月前的中国城,受访者供图
这样的防御配置自然不是对付塔利班军队的,而是那些趁火打劫者。这时候,抢劫犯、小偷、吸毒者等“牛鬼蛇神”最容易出没。
借助多位阿富汗华商等当事人的经验和视野,新闻中模糊的阿富汗开始变得清晰。
塔利班入主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已经一周了。
日前,一则网络流传极广的视频述说着美军连同它扶持的阿富汗政府大势已去:
美国运输机从喀布尔机场起飞撤退时,大量阿富汗人追着飞机跑,希望能登上飞机,还有十来人甚至扒上机身,以至于出现有人从高空掉落的一幕。
毫无疑问,没有人能通过扒飞机,成功逃离。
这架美军运输机并不像美国大片里演的那样,会停机拯救这些可怜人,留下只是转瞬即逝的黑色影子。
这是一群心理崩溃的人。已经在阿富汗待了两年的黑龙江籍贸易商人孙飞对小巴分析,这其中至少有3类人:
第一类,是之前给美军服务过的,担心塔利班报复,比如情报人员;
第二类,当时有谣言称,喀布尔机场有不需要签证和护照的班机,大量不明真相的人涌了过去,跟风赶飞机;
第三类,突然失业的机场维护人员。
左1为孙飞,受访者供图
机场内外的喀布尔市民有500万,他们面临的是一座失去秩序的城市,以及在全球大多数媒体眼中最恐怖、最野蛮的塔利班分子。
喀布尔的女人们不比扒飞机的人轻松多少,她们最担心塔利班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
二十多年前的1996年,那是塔利班初次入主喀布尔,此后便发布16条针对女性的禁令:女性失去了教育权、工作权,不能与没有血缘关系的男性见面……到了2001年,甚至不能穿紧身衣、不能出现在景点等。
一封来自阿富汗女导演萨赫热·卡里米的亲笔信,在全球多个社交平台刷屏,是这种担忧的代表。她在信里呼吁说:
他们将会剥夺妇女的权利,我们将会被推到家庭的阴影之中,我们的声音、我们的表达将被压制到沉默之中。当塔利班掌权的时候,学校将不再会有女孩子。
在“孤立主义”盛行的世界里,这样的呼吁或许只能赚到一些眼泪。
如今,她们大都紧锁门窗,不敢出门,无奈等待。
与之密切相关的,是喀布尔的商家。很多商店害怕惹麻烦,已经把自家贴出来的女性海报等物料都毁掉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可能的威胁。已经有大批人拖家带口往外围逃难。
有人恐慌,有人忐忑,有人逃难,也有人欢迎。
相当一部分阿富汗男性早就厌倦了美国人的霸权、政府的腐化,对塔利班进城是持欢迎态度的。
比如,据孙飞了解的情况是,美国人在当地几乎是不可触犯的权威,一般阿富汗人对于美国人是非常害怕的,甚至不太敢直接讨论他们,只能敬而远之。原因是,可能遭到当局的拘留和调查。
这些人包括华人们的诉求是类似的:“希望塔利班快速建立起来能够正常运作的政府系统”。
“如果有人抢劫我们,有土匪或者小偷,应该找谁呀?”在阿富汗做了二十年生意的山东人,担任阿富汗华商联合会秘书的余明辉对小巴说道。
左5为余明辉(图源:阿富汗工贸)
在喀布尔,每个群体、每个阶层、每个个人,都以自己的利益得失来看待塔利班掌权,很难说是一致的,而外部世界的一些讨论可能也不在很多人的思考范畴之内。
为什么阿富汗政府迅速崩溃?
当地人并不奇怪
需要改变的印象还有不少。
7月8日,拜登公布从阿富汗完成撤军的时间,预计8月31日。8月11日,美国防部称“塔利班将在30天内包围喀布尔”,结果4天内,塔利班便占领了喀布尔,以至于美机慌忙撤退。
另一方面,美国情报界普遍认为阿富汗政府将在美国撤军的6个月内垮台。如今,阿富汗43个省份,42个已经在塔利班的控制之下。
从实力对比来看,阿富汗拥有由美军亲自调教的30万正规军,塔利班则是一支由出身于难民营学校的学生领导的(塔利班在波斯语中的含义是宗教学生),绝大部分人是年轻农民的7-8万规模的“农民军”。
这一看似不可能的结果,让很多人津津乐道。
阿富汗国会广场,受访者供图
阿富汗政府军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
对于局外人来说,这是一个问题。但对于居住在阿富汗的人们来看,可能并不算意外。
对于阿富汗政府,余明辉这二十年的直接感受是:低效。“本来办一个事情三天能办的,结果三个月办不下来,不透明的地方太多了。”他对小巴说道。举例来说,公务员存在较普遍的“迟到早退”现象。
余明辉和孙飞都提到了腐败。孙飞举了两个例子:
第一,阿富汗政府曾修建一条800公里的公路,美国给了4亿美元,相当于一公里的造价达到500万美元。但实际只花了4000万美元。
第二,去年,阿富汗驻美国大使馆修了一面墙,花了182万美元。
可以佐证余明辉、孙飞的说法是国际组织“透明国际”的《全球清廉指数》,自2004年以来,阿富汗均处在全球垫底的位置。比如,2019年,阿富汗在全球180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在173位。
不仅阿富汗政府,还有实际上掌握实权的美军。
根据美国布朗大学的“战争成本项目”统计,从2001年开始到2021年4月,美国为阿富汗战争花了大约2.261万亿美元。
这笔巨款让阿富汗成了美军部分军人的“游乐园”。
可以参考的例子是:英国《独立报》2019年曾披露,美军花600万美元,从意大利空运9只山羊到阿富汗;用1.5亿美元,为工作人员建别墅;斥资4.86亿美元购20架G222货运飞机,其中至少有16架长期闲置……
一位当地知情人士对小巴透露:
美军一发炮弹一般花费在几万到十几万人民币,但经常去炸一个里边根本就没有人的帐篷,甚至跟当地的老百姓合谋,把他们的车给炸了,炸完之后再由老百姓拉另一辆车来,最后分掉军火商给的提成。
这令人想到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电影《战争之王》的类似情节。
有人可能说,腐败是普遍性的问题,不能以此完全否定。
但是,腐败之于阿富汗,却是不可承受之重。原因是,阿富汗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2020年人均GDP为586.6美元,是中国人均GDP的接近二十分之一。约有39.1%的人口处于每天生活费不足1美元的绝对贫困。
据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的资料显示:在喀布尔,许多劳动力在一个月里工作时间甚至不到一个星期,部分劳动力一个月只能获得约60美元的工资。
普通家庭门口场景,受访者供图
这样的局面显然是难以持续的。
小巴还从上述知情人士处了解到,阿富汗的部分政府军已经拖欠工资许久了,从3个月到半年的例子比比皆是;此外,战斗牺牲也缺乏补偿政策。
在不少方面,阿富汗政府的表现都像是“扶不起的阿斗”。
比如,各个领域长期受到美国的干预。包括政策的发布、媒体的传播、产业的利益等。举例来说,阿富汗的主要外贸产品之一是羊毛,而掌控羊毛出口的最大一家公司就是美国公司。
在关键时期,政策混乱且对民生破坏性大。
比如,几个月前,坎大哈政府发布了一项政策,一开始“不让摩托车带人”,后来干脆不让骑摩托车。“坎大哈是很穷的,不让骑摩托车怎么工作!”主要居住在坎大哈的孙飞说。
此外,还有宵禁、全天断网政策等,都对普通人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塔利班占领坎大哈后,生活和商业活动很快便回归正常。这些天,在巴基斯坦打理生意的孙飞就收到了多位阿富汗同事的消息,内容都是反馈形势安全,招呼他早点回去。
受访者供图
抛开政治,
发展潜力更值得关注?
只谈论政治走向问题,是有欠缺的。
更迫切的问题可能是经济。先做大蛋糕,将有力地缓解各种内部矛盾,这是不少国家现成的成功经验。
比如,女性权利落后问题。在伊斯兰文化为主导的国家里,这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而像阿联酋、沙特等较富裕的国家的情况要更为乐观。
让人惊讶的是,美国这二十年来在阿富汗砸下了超2万亿美元,但却没有将阿富汗从一个极度落后的农业国,改造成为稍微像样的工业国。
对此,拜登在8月16日的电视讲话中回应如下:“美国在阿富汗的任务从来不应该是国家建设,而是防止美国本土的恐怖主义。”
所以,当我们回顾阿富汗近50年的历史,战争是唯一的主题:
◎ 阿富汗于1919年摆脱英国殖民独立。50—60年代,发展较快。但也陷入美苏争霸。
◎ 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1989年退出后,阿富汗旋即陷入内乱。
◎ 1994年,学生武装塔利班异军突起,并于1996年掌权。
◎ 到2001年9·11事件后,美军以反恐名义发动阿富汗战争,塔利班倒台。
◎ 二十年来战争不断,直到塔利班重新掌权。
这样一来,经济问题被忽略,普遍的发展停滞造成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而事实是,阿富汗蕴含不小的发展潜力。
阿富汗有3220万人,人口规模在全球排在50名左右,是中上规模人口的国家。
从劳动力资源来说,阿富汗农村人口达到2300万,城市人口为770万。其中15岁以下人口达到1540万,占比达到47.7%。
对于城市化基本完成和为生育率苦恼的发达国家和部分发展中国家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劳动力财富以及一个可以挖掘的消费市场。
阿富汗拥有16429所各类中小学,学生人数达到958.9万。共有166所各类高校和研究机构的学生规模达到42.5万。受教育的人口达到31%左右,将可能成为重要的经济动能。
全球还分布着460万避难的阿富汗人。未来阿富汗政治稳定后,其中一部分可能回国,为阿富汗带去新思想和各类经济资源。
流离失所的阿富汗人
除了人口资源,阿富汗又是一个能矿资源极为丰富的国家。据阿富汗政府预估,其能矿资源价值超过3万亿美元。有着“品种多,储量大”的特点。所以,阿富汗也有“躺在金矿上的穷人”之称。这是阿富汗未来发展可依赖的资源底子。
短时间内一个有着较强现代化气息的阿富汗拔地而起,大概率是不可能的,但这些基础条件起码可以证明阿富汗的经济是有希望的。
坎大哈的路边喷泉,受访者供图
那么,发展阻力又是什么?
从阿富汗的GDP表现来看,近些年的增长率在2%—3%左右,个别年份存在负增长的情况,比如2015/16财年为—2.4%。
总结来说,问题在于,阿富汗人口庞大,但人口质量较低;资源优厚,但工业基础薄弱。
◎ 首先,医疗条件差几乎是公认的。
根据阿富汗公共卫生部和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数据,阿富汗平均每1000例出生婴儿有55例在5岁前死亡,5岁以下儿童约有41%发育不良。
“我身边的一个邻居,他女儿两岁的时候,晚上睡一觉,早上起来就没了,然后还有个朋友家小孩儿也是四五岁时候就去世了。”一位当地华人告诉小巴。
具体来说,3000多万人口的阿富汗只有641所医院,每万人病床拥有率4.5张,加之医疗卫生设备严重不足,医护人员短缺,各地区80%的卫生中心缺医少药。不少阿富汗人不得不前往邻国就医,比如巴基斯坦、印度、阿联酋等。
◎ 其次,阿富汗缺乏工业的底子。
阿富汗工业产值在国民经济中比重只有14.6%,以轻工业和手工业为主。
说来也有意思。余明辉告诉小巴,2008年,他在阿富汗建了一个钢厂。当钢厂建成之后,却在阿富汗造成了轰动效应,中国人是“建设者”的名声由此一炮打响。而这一钢厂还是从河北保定一家污染企业平移至阿富汗的。
如今,中国城供应的产品主要是:太阳能板、塑胶产品(筐子、盆子、椅子等)、电器、家具、日化产品等,仍然是基础用品。
“它自己能生产的很少,而且质量都比较低劣,需要中国一些质量好的物资。”余明辉对此说道。
恶劣的生存环境固化了阿富汗的酋长制社会。在酋长制社会中,大家族是普遍现象。
举例来说,坎大哈有130多万定居人口,这100多万人口就来自1000—2000个家族,有的家族人口能够达到5000—6000人。
因此,“哪怕一个小店,都可能是父亲带着几个儿子,或者哥哥带着若干个弟弟做的”的情况,颇为普遍。“人家做生意基本没什么成本,你怎么跟人家争。”孙飞说道。
坎大哈展会,受访者供图
综合因素影响下,阿富汗的营商环境非常差。据世界银行《2020年营商环境报告》,阿富汗在全球190个经济体中排在173位。
可以发现,塔利班明显意识到经济建设的迫切性。尤其是在这两个月内,已经多次向中国政府以及华商提出“希望中国帮忙重建阿富汗”。
一点小结
当地时间8月19日,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这是一个真实而魔幻的国家叙事:被认为是恐怖分子的,早已经倒台的塔利班对抗了二十年,逼得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军队灰头土脸跑了,随着轰然倒塌是一个附带建立的文明体制。
对于阿富汗的未来,不少人是悲观的。例如,拜登在日前演讲中说了这样一句话:“阿富汗人自己都不愿为自己而战。”
另一方面,如今的塔利班也让一部分人表示乐观:没有了类似炸毁巴米扬大佛的破坏文物行为。入城几天内,就宣布了多项质量可观的政策。举例如下:
1. 女性享有工作和受教育的权利;
2. “大赦”政府人员和安全部队成员;
3. 呼吁公务员尽快返岗;
4. 呼吁市民重返工作岗位。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一个极端落后的国家来说,未来发展注定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
结合一些阿富汗人的媒体采访,阿富汗华商的话可能更接地气:“问题可以慢慢解决,起码还活着,但战争是每天都在死人”“谁执政不重要,再不能贪污腐败了”。
作者 | 林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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