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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9月11日,三架客机分别撞击了美国的双子塔和五角大楼,还有一架客机坠毁在撞击第三个目标的路上。这次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给美国造成了惨重的损失,911事件之后,当时的小布什政府先后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发动了两场战争。
9·11事件是二战之后美国本土遭受的最严重袭击(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如今,20年时间转瞬飞逝,有人说在阿富汗我们好像看到了一个“圈”:20年前阿富汗是塔利班在执政,后来美国人来了,塔利班被赶走了;然后美国人和盟友们在阿富汗折腾了20年;20年后美国人走了,走得既不光彩也不体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混乱。这些混乱一开始看上去像是喜剧,本质核心都是悲剧,当然更多地越来越像一场闹剧。尤其是美国撤离喀布尔的景象,被称为“西贡时刻再现”。
如果我们以阿富汗为个案分析,911以来这20年的时间并不是美国的一个“循环”,这20年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美国霸权的一个“战略挥霍期”,这种“战略挥霍”可以理解为一个霸权国家在没有清晰战略指引的情况下,使用自己软件和硬件方面的资源,采取某些行动,以一种微观战术层面可能是比较有序的、精巧的、甚至精心设计的方式,但在战略层面漫无目的开展行动的状态。
2019年12月9日,《华盛顿邮报》上出了一组系列报道,中间有一篇依据美国信息公开法案从美国国会设立的专门机构“阿富汗事务检察长办公室”获取的报告,从中可以佐证这个挥霍期的存在。这篇报告的题目叫《因为没有战略而搁浅》,这篇35页的报告看下来,你会感觉我是不是生活在一个电影Matrix(黑客帝国)所描绘的世界当中——美国这样一个国家,在20年的阿富汗行动中,尤其是在小布什和奥巴马任期,没有一个严格意义上清晰的国家层面的战略。文中有这样一个描述:他们所获得的文件显示,通过对大概几百个外交官、军方的将军、前线指挥官、情报人员的访谈,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对以下三个问题:1.谁是我们的敌人,2.谁是我们的盟友,3. 啥时候我们能知道我们在阿富汗赢了——他们认为美国是没有答案的。
这篇报告里面讲了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时任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有一次对布什说:“有两个将军要向您汇报工作,一个是美国中央司令部的司令,可能要谈一些跟伊拉克相关的事儿,另外还有一个中将叫麦克尼尔”。小布什对拉姆斯菲尔德的反应是:“麦克尼尔是谁啊?”拉姆斯菲尔德说:“他是你任命的美国驻阿富汗的军队的最高军事指挥”,然后你觉得你要见他吗?小布什说:“我不需要见他。”
当小布什冲进阿富汗,花了6个月时间把塔利班从喀布尔赶出去之后,美国白宫做了一次宣布;后来小布什又去伊拉克做了次表演,自己坐了一架舰载机在航空母舰上着陆,着陆以后上面有一个标语:Mission Accomplished(任务完成),小布什站在甲板上宣布在伊拉克的主要战斗行动结束,然后拉姆斯菲尔德飞到阿富汗去,差不多同一时间做了类似的表态。
在小布什来看,当他做完这件事情之后一切就结束了,但是美国的军队还在阿富汗,这批人怎么办?要不要撤?什么时候撤?怎么撤?撤之前需要做哪些准备?小布什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国家安全经验的人是不会考虑的。
时任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同时,报告中反复强调一点,美国既不懂阿富汗,也不懂塔利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富汗”“塔利班”“基地组织”“恐怖主义”若干个概念在小布什这个层面的美国核心决策者当中是被混淆使用的,有一些基本的事实是不清楚的。一方面,根据拜登政府公布的美国《911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显示,9·11恐怖袭击也许和所谓的阿富汗以及塔利班没有直接的关联。劫机的那些人以沙特阿拉伯人居多;另一方面,基地组织跟塔利班不是一回事。塔利班当时的问题是容留基地组织,并且拒绝交出基地组织的领导人本·拉登。
美国花了6个月的时间把塔利班赶出喀布尔之后,基地组织头目躲的躲、藏的藏,进入到山区地区,基地组织从一个组织被打成了一个运动,离开了阿富汗。小布什政府后期在阿富汗执行军事反恐任务的时候,有无数当地人告诉美国军方,当地已经没有基地组织了,他们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美国人继续把塔利班当恐怖分子打。
这份报告指出,大约2002年到2009年之间,美国面临一个在阿富汗实施行动终结的黄金机会,就是塔利班希望跟美方接触和谈判,希望在新组建的政府中谋求一席之地,这个要求被美国无情地拒绝了。
事实上,后期当美国开始考虑如何体面地从阿富汗撤军的时候,依然不得不选择跟塔利班进行政治会谈,不得不给塔利班以政治上的认可。于是到了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和塔利班的代表在卡塔尔进行正面对话和谈判,并且谈成了美军的撤军方案。
整个过程,在没有清晰战略指引,又有看上去可以近似于无限量供应战术支援的支撑下,一个超级大国非常鲁莽地进入到了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别名“帝国坟场”的地方,在那消耗了20年。
说完小布什,我们再看奥巴马。奥巴马公布了一个纸面上很漂亮的阿富汗战略,采取了和小布什政府非常不同的指导方针——把美国在阿富汗的行动从反恐转向了反叛乱作战,并且搞了一套反派乱作战的战术方法理念。然而,外界评价奥巴马这个方案的特点是:在极为有限的时期内,也就是在他总统任期内的4年或者8年,要实现数量众多的目标——太多目标,太短的期限,太过多样化的考虑。
举个例子,奥巴马讲了一堆反叛乱作战的东西,又对阿富汗增了一大圈兵,提升了在阿富汗美军军事行动的强度。但他同时在任内宣布了美军从阿富汗撤离的最后日期——一个非常精准的日期。这不是说列出美国在阿富汗要做到几件事情,每件事情做成的衡量标准是什么,达到目的后就撤军,比如说建立一个一个廉洁而有效的政府,能够给阿富汗稳定地供应水电这些关键基础设施,让当地老百姓的生活处于稳定的状态;比如说阿富汗政府的有效控制能力能够覆盖阿富汗的全境,而不仅仅是局限于喀布尔等几个有限城市的美军保护区等等;而是再增完兵以后,明确宣布所有派出去的美军在某年某月某日之前从阿富汗全境撤离。
这意味着什么?塔利班一听到这消息,“明白了!”剩下就是啥都不做,等那天来了,你走了我再出来就可以了。由此可见,当奥巴马拿出这样一份东西的时候,他其实对战略是没有概念的。
奥巴马之所以给出这个撤军日期,原因很简单,竞选总统期间这是他的主要政治主张,为了满足美国国内民众对于早日结束伊拉克和阿富汗无休止的军事存在的需求。
奥巴马政府任内对阿富汗有大体上三个核心的假设:第一,阿富汗政府可以在一夜之间接受美国移植的西方民主制度;第二,从美国开始遂行反叛乱作战方案到美军全部撤离,很短的几年时间内,大多数阿富汗本地人可以大幅度提升对这个政府的支持程度;第三,阿富汗政府本身所具有的硬件能力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大幅度跃升,以至于当美国和北约的力量撤离后它能保障自己作为一个政府所需要提供的安全和发展这两项最基本的功能。可惜,所有这些假设都不存在。
而在执行整个战略的过程中,历任美国政府唯一的核心指导战略是历任美国总统的国内支持度,是政客及其所在政党在美国国内政治当中可能的收益和损失的精巧计算。但是这两者之间是对冲的。奥巴马尽管奉行了和小布什截然相反的指导方针,然而他的反叛乱作战注定趋于失败,因为该战略的核心支柱——阿富汗当地本身的这个政府,美国撑不起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有美国记者这样评价美国在阿富汗的行动:“自9·11之后,美国人花了大约6个月时间就推翻塔利班政权、打击乃至于摧毁基地组织的主要战术目标。但自那之后,在10多年至20年的时间里面,美国不停地在扩展和修改它的任务和目标,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们致命地采用了一整套注定会趋于失败的军事战略,而这个军事战略建立在对阿富汗这个他们没有理解的国家一种误导性的认知和理解的基础之上的。这是美国最终在阿富汗遭到决定性挫败的核心原因。”
20年的时间,美国用比任何理论教程、政策文件、分析报告都要鲜活的实际行动戳破了或者说挑战了我们的一个常识性的认知——学过政治的人都知道,所谓“美国的政治体制是很完备的,表现在通过制度设计,它可以把人的因素降到最低。美国的政治制度下,虽然好人不一定能够做成事,但坏人肯定一定不可能坏事。”甚至戏谑地说这个制度成熟的标志就是“你选个人跟选只狗当总统没啥区别”。但是这20年,四任美国领导人的操作告诉我们,区别很大。
此外,从布什到奥巴马这16年间,美国的战略实践告诉我们的第二件事情是美国的制度是没有教育功能的。一个不懂战略的人不是说他在总统位置上坐了8年之后,他就懂战略了——8年前不懂,8年以后还是不懂。
20年前,当小布什决定入侵阿富汗把塔利班干掉,大背景是苏联解体、世界进入后冷战时代之后美国实力的达到峰值。在那个顶端上美国所处的地位、它所维系的霸权秩序和美国所拥有的力量大体是匹配的。当美国被9·11一下子“吵醒”之后,真正面临的挑战是:美国究竟清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资源,这些资源能够支撑起一个怎样的行动?用什么样的方式能够进一步提升和改善美国的国家利益,让美国的霸权地位更加巩固?
恰恰相反,正是处在国际体系力量顶端的美国在受到了重大刺激之后,领导人遵循的是自己的本能和直觉性,认为美国近似有可以挥霍不完的资源,可以实现任何一种目标。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推出第二重含义,美国政府在阿富汗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没有战略。战略本质上是一个国家如何去精准地去运用自己的各种各样的资源、手段,以可接受的成本去追求效益最大化的目标,本质上它是一种成本核算。而当时美国进入的一个最大的误区是高层决策者坚定地相信,美国有无穷无尽的资源,以至于美国不需要一个战略,不需要去搞清楚我的敌人是谁,我的盟友是谁,我在那边要干嘛,我打就是了,谁出来闹事情我一个一个地解决……
不要看阿富汗很小,比起美国来阿富汗弱到几乎在硬实力上可以忽略不计。但事实上“治大国若烹小鲜”,即使像美国这种虽然未经联合国授权,但国际社会因为将其认为“美国被空袭后的自卫行动”而予以理解的军事干涉,也需要通过精准的成本和收益核算,制定一个停止点——做到什么时候、达成哪几个目标就收手,为了实现这个撤离的目标要做到哪些事,从而在撤离之后当地可以维系一个有效支撑下去的状态。
这不是战术问题,是战略问题。但是20年,美国在阿富汗没有一份这样的战略。
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袭击事件是一个启动点,美国的实践告诉我们,对于一个大国真正的挑战是如何有节制地、审慎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对于国家来说这种审慎在中长期会给予相当优厚的回报。
我们可以对比老布什政府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时的表现。在战术指导性原则上,老布什坚持美国对外军事干涉行动六项原则中的“追求一个明确可实现的目标”——海外战争什么时候停?把伊拉克军队从科威特赶走。老布什没有随意更改这个目标,比如说没有把它更改为赶走之后要推翻萨达姆政权、让伊拉克实现政权更迭,没有轻率地把海湾战争从科威特扩大到伊拉克境内,只是追求“解放科威特”这样一个有清晰衡量指标的目标。最后,这个行动取得了非常漂亮的成功。
从2001年 9月11日开始到2021年9月11日,美国在阿富汗地区对于自身战略资源的挥霍性使用,向大家展示了一个国家在国际体系中占据压倒性优势地位之后错误地使用自身力量优势的所有可能的形式。总结起来有这么几条:
第一,在没有清晰战略指导下奉行一种近似于没有边界、不计成本的原则,仅凭短期利益考量乃至于某种突发刺激作为主要驱动就开始一场长时间的行动;
第二,在行动过程中没有一以贯之的策略,对行动的目标难度、面临的挑战风险在最高决策层中缺乏有效的认识和控制能力,而且有明显的拖延症;
第三,对于美国的战略决策者来说,个人利益至上、贯彻精致的利己主义,以一种无知和狂妄的态度去看待和理解美国与世界的关系,这是造成美国在阿富汗陷入战略窘迫的关键。
第四,这20年提醒我们,要形成一个认识和理解美国霸权的正确框架。美国在阿富汗的行动不断提醒我们,通过不同方式会认识到不同的美国,而真实的美国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运行呢,是一个需要不断校准的概念。美国现在发生变化的速度远比大家想象的要快。
8月29日,美国总统拜登和夫人在美军多佛空军基地迎接阿富汗撤军中被炸死的美军士兵遗体,结果拜登被拍到中途看手表。
伴随着美国从阿富汗的撤离,历史表现出了以螺旋方式前行的一种相似性。很显然,美国的霸权在经历过阿富汗20年的实践之后,以戏剧性地撤离来到了一个新的拐点。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说美国就此不再有任何概率实现复兴、再现昔日辉煌;但另一方面,这20年对美国不管是资源还是心理等各方面的挫败、冲击和挑战,有相当大的可能让其产生某些重大的变化,对此我们需要认真观察和思考。
最后,恐怖主义是全人类共同的敌人,911恐怖袭击事件不仅是美国的悲剧,也是人类社会的悲剧。国际社会当然必须携起手来,以各种方式有效地应对恐怖主义带来的威胁,并谋求实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除恐怖主义的目标,这也是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过程中必须完成的一项使命。
美国在阿富汗的20年实践告诉我们,单纯依靠军事反恐是没有出路和前途的,因为它不能真实滴解决问题。尽管拜登政府不愿意承认,并且反复强调说“美国在阿富汗所追求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国家建设,而只是反恐”,但客观事实告诉我们,除非实现有效的国家建设,避免一些国家由于内部发展遇到的问题,从而因为治理瓶颈和困境成为全球恐怖主义的洼地和集结地,否则人类就不能在真正意义上战胜恐怖主义。而在此过程中,发展的力量永远比征服、干预、强制所获得的效果要显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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