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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1日,塔利班的支持者在坎大哈庆祝美国从阿富汗撤出所有军队。图/ 法新
文 | 《财经》记者 王晓枫
塔利班重掌阿富汗政权已有一个月时间,结束美国20年军事存在的同时也荡平国内反对派势力。如今他们试图将军事胜利转化为持久和平执政,但发展经济、稳定社会是比军事夺权更加艰巨的任务,因为阿富汗处于国民经济崩溃和民众断粮的双重危机边缘。
数十年战争带给阿富汗的不是“大国坟场”这样的光环,而是90%人口每天生活费不足2美元的极度贫困和与世界文明隔绝的前现代部族社会。虽然美国人过去20年投入2万多亿美元以推动阿富汗建设现代化国家,但阿富汗经济仍是一地鸡毛。
“经过长期战乱,阿富汗国内经济形势十分糟糕,民生艰难,失业率高企,且人心不稳,外资撤离,塔利班上台后面临着发展经济和改善民生的巨大挑战。” 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青年研究员邹志强对《财经》记者分析说。
自身极为脆弱且严重依赖外援,在塔利班改变阿富汗局势几个月前世界银行作出令人不安的概括。2万亿美元也没让阿富汗建立国民经济体系,这个国家时至今日仍然主要依靠各方金主接济过活,有专家甚至戏言:其实塔利班在第一次执政时也没搞砸经济,因为根本没经济让他们搞砸。
靠金主吃饭的国家
阿富汗对外援依赖程度之高令人触目惊心,当一个国家10%或以上国内生产总值(GDP)来自外援时,就被认为是依赖援助的国家。阿富汗2020年GDP总额为198亿美元,人均GDP仅为510美元。根据世界银行数据,阿富汗大约40% GDP来自国际援助。以2020年为例,以美国为首的外援占阿富汗GDP42%以上,为该国四分之三的公共支出提供资金。
“阿富汗自1919年摆脱英国人威胁独立后, 经济长期依赖外援。‘9·11’之后,经济依赖外援程度一度高达80%,并没有建立自给自足的经济体系,非常困难。” 北京大学南亚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王旭对《财经》记者指出,这种长期靠外援模式造成阿富汗现在四个“缺”——缺粮、缺药、缺钱和缺人。
缺粮是阿富汗现在面临的当务之急,阿富汗约一半人口(1850万)依靠紧急援助满足基本需求,超一半阿富汗五岁以下儿童严重营养不良,三分之一人口吃不饱饭。如今这一情况更加雪上加霜,根据世界粮食计划署数据,今年阿富汗约40%农作物因干旱而歉收,新冠疫情使许多家庭无法获得基本口粮,小麦价格比过去五年平均水平高出24%。
阿富汗市面上食品价格飞涨且严重短缺,喀布尔居民阿卜杜拉说,“每一个阿富汗人,孩子们,他们都很饿,他们没有一袋面粉或食用油。”甚至有商家无奈地表示,“小偷没了,面包也没了。”
干旱和饥荒正迫使成千上万人从农村逃到城市,然而世界粮食计划署援助阿富汗的库存则可能会在9月底耗尽,世界粮食计划署需要2亿美元为2000万阿富汗人购买粮食,不然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人道主义危机。
“我们有2万吨食品在阿富汗,还有7000吨在运送途中。我们还需要5.4万吨粮食,才能让阿富汗人民撑到12月底。到9月份,我们的食物就会开始短缺。” 世界粮食计划署负责阿富汗事务的副主任安德鲁·帕特森(Andrew Patterson)说。
“阿富汗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教授对《财经》记者表示,阿富汗人原以为有塔利班管控安全局势会改善,但国内经济却没有恢复,目前相当多阿富汗人民面临温饱问题,国际援助虽有10亿美元,但即便全面到位,也只是刚够阿富汗人不被饿死,不能解决经济发展问题。
粮食短缺只是阿富汗经济和社会秩序崩坏的一个缩影,这场危机风暴还包括疫情下缺医少药,公共卫生系统极限超载运转。瓦希德·马杰鲁赫(Wahid Majrooh)说,医院正在耗尽包括新冠检测试剂盒在内的医疗用品,一些医护人员已经几个月没领工资,国际援助也逐渐耗尽。马杰鲁赫曾是阿富汗前政府的卫生部长,塔利班接管后,他继续担任代理公共卫生部长一职。
妇女和儿童是最先受到影响的群体,阿富汗公共医疗体系通常每天进行150例剖腹产手术,冻结国际援助资金意味每天150名母亲将被剥夺剖腹产手术,很多人可能死亡,婴儿也如此。在儿童健康方面,每天将有约5000名儿童被剥夺免疫服务。大约2万名儿童将得不到营养服务,工作人员的士气将受到严重影响。另外,在世界银行资助下,每天会进行大约500次大型手术,其中大约50%是紧急病例,没了资金这些人也面临死亡威胁。
“我们的员工还没有发工资,这不仅仅是他们的工资问题。我们无法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病人提供食物,也无法为他们提供医疗设施和帮助他们治愈病人痛苦的手段。因此,这既是一种管理上的失败,也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情感创伤。” 马杰鲁赫说。
钱荒恐逼塔利班再贩毒
不仅公共卫生系统缺钱,阿富汗现在全国上下都陷入钱荒,因为被断绝外部资金来源,阿富汗银行极度缺乏现金。为了保护国家日益减少的外汇储备,阿富汗银行规定每周每人200美元或20000阿富汗尼的取款限额。塔利班还禁止将美元转移到国外,违者将受罚。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除了严重依靠外国援助,亲属等海外汇款占4%阿富汗GDP,这意味着阿富汗是世界上最依赖汇款的国家之一。但因塔利班掌权且尚未得到国际社会承认,西方国家宣布停止对其资金援助,国际汇款公司西联汇款和速汇金也暂停在阿富汗的服务,这实际上切断了海外汇款来源。阿富汗平民如今很难获得美元,由于不稳定的政治形势,当地货币阿富汗尼已经一贬再贬。
不仅是普通民众难以获得资金,塔利班政权也面临严重钱荒,包括美国和德国在内的西方大国暂停了对阿富汗的援助,拜登政府已明确表示,阿富汗政府在美国的任何银行资产都不会提供给塔利班。
阿富汗中央银行大约90亿美元外汇储备被冻结,大部分在美国。早先时候乘军机离开的阿富汗央行前行长阿吉马尔·艾哈迈迪(Ajmal Ahmady)透露,阿富汗央行大部分储备金都持有安全和流动性资产,例如,美国国债和海外黄金,而塔利班可以获得的资金可能只占阿富汗国际储备总额0.1%-0.2%。
除了美国等西方国家政府,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已对阿富汗断供,包括数亿美元的特别提款权,这些提款权可以在危机时期兑换成货币。只要这两家国际金融机构的大多数股东不正式承认塔利班为合法政府,塔利班就无法获得这些资金。
阿富汗每年50亿美元运转资金中有一半以上来自外国援助,这类外国援助帮助阿富汗经济免于崩溃。由世界银行管理的阿富汗重建信托基金(Afghanistan Reconstruction Trust Fund)每年提供大约30亿美元。
冻结外汇储备和国际援助让塔利班难以有效执政,因为他们需要这些资金来防止经济完全崩溃,如果经济崩溃,这个国家就会出现社会混乱,而他们可能无法控制。阿富汗是一个高文盲率、高失业率且人口平均年龄为18岁的国家,极易触发社会动荡。
虽然金融筹码可能迫使塔利班遵守和平协议,但一些专家也提醒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政府悠着点,因为这些极限施压手段可能徒劳无功,并且会把塔利班推向重操旧业,塔利班之前从毒品销售和其他非法活动中获得收入,重掌政权后曾承诺放弃这些非法收入。
“掌权前塔利班收入主要来自控制区的税收、毒品贸易、矿产收入和外部捐助,掌权后塔利班财政支出急剧增加,却缺乏全国性经济治理能力,缺少稳定有效的财政收入来源,加上外部投资撤离和国际援助停滞,大笔资金被美国冻结,塔利班又承诺要放弃毒品等非法收入,国内矿产无力独自开发,短期内不可能转化为有效财政收入。”邹志强介绍说。
塔利班的毒品贸易是国际社会重要关切,联合国安理会监控阿富汗恐怖主义派别制裁情况多份报告指出,塔利班在掌权前就通过毒品走私获得收入,甚至建立一个影子政府,其中包括矿产部和海关机构,还有一个帮助残疾人部门。塔利班每年的综合收入介于3亿至16亿美元之间,但国际机构冻结的资助恐怖主义资金却仅有240万美元,这表明相关部门在打击塔利班融资活动上面临困难。
塔利班另一主要收入来源是非法采矿,据报道,阿富汗拥有140万吨稀有矿产储量,其中包括17种可用于大规模制造消费电子产品和军事设备的元素,例如,锂、铁、铜和钴,估值达到1万亿美元。
这些矿产中潜力最突出的是用于移动设备和电动汽车电池的锂,这种金属的应用随着汽车和运输行业向二氧化碳零排放过渡将变得极为重要。美国国防部一份内部备忘录甚至指出,阿富汗的锂可以像沙特阿拉伯的石油一样重要,成为“锂矿石领域的沙特阿拉伯”。
拉中国开矿当“冤大头”?
要开发矿产实现变现,至少要有稳定环境。塔利班代理外长穆塔奇(Amir Khan Muttaqi)表示,阿富汗各地安全得到维护,对外国投资持开放态度。但这远远不够,因为开发矿产还需要配套基础设施,系统性经济规划与政策落地,这些目前都还看不到。
“想让外国来投资,喊口号容易,但怎么付诸实践给国际社会定心丸,这可不好办。塔利班没解决国际社会担忧,投资需要风险评估,塔利班都还没得到国际社会承认,他的很多成员还在联合国制裁名单,所以更谈不上投资了。”朱永彪说。
虽然矿产开发遥遥无期,但一些西方和印度媒体已经开始炒作,这些文章认为,中国大力发展新能源产业因此准备与塔利班合作开发矿产。一些中国自媒体也跟风夸大阿富汗矿产对中国的战略价值,还有文章呼吁中国企业去阿富汗投资挖矿。
朱永彪认为,这种观点纯属西方炒作,中国之前对阿富汗投资情况不好,落地也就3亿-4亿美元,主要是铜矿和一个小油田。对阿富汗投资第一大国是印度,有几十亿美元,主要是铁矿,效果也不好。夸大阿富汗矿产价值,这明显是西方媒体打造中国在阿富汗谋求利益这种叙事体。中国自媒体跟风会误导中国企业,让他们认为这是个机会,并陷进去。
在阿富汗开矿不仅有基础设施和安全这些显性成本,还有隐性成本,那就是当地复杂的社会情况和习俗。在王旭看来,写这种文章的人对阿富汗缺少基本了解,即便塔利班能提供安全保障,阿富汗的前现代部族社会也不是中国企业能搞定的,矿产从开发到运输,这涉及很多部族村落利益,要一一搞定,这种隐性成本太大了。
隐性和显性双重成本让阿富汗矿产潜力迟迟得不到开发,阿富汗人民也没从这些潜力中得到任何好处。美国占领前,塔利班就发现从这些矿产储备中大规模受益不容易,而撤军后的情况仍是如此,因为阿富汗社会经济状况毫无改变。
从风险角度考虑,美国人并没有在占领期间从事矿产资源勘探。前苏联早在上世纪70年代虽然委托哈萨克斯坦加盟共和国对阿富汗进行矿产资源调研,且已经基本摸清阿富汗矿产状况,他们也没有涉足这一领域。
邹志强指出,“阿富汗并没有中国急需或离不开的矿产或其他产品,资源开发是个互利的事情,如果不能经济上获利,中国就不会去,‘一带一路’也并不是非要经过阿富汗,铜矿等矿产其他地方也有,且更好开发和购买,为什么非要去阿富汗?”
联合国数据也间接说明投资阿富汗矿产是难啃的骨头,在过去两年中,阿富汗没有任何新绿地投资(greenfield investments),即外企新建投资业务。自2014年以来,这一类新建投资项目总共也只有四个。以南亚地区另外两个人口都比较少的国家为例,同一时期内,尼泊尔的此类投资项目数量是阿富汗10倍,斯里兰卡是阿富汗50倍。
如果不能通过正常招商引资开矿,阿富汗前央行行长艾哈迈迪认为,那么塔利班很难仅靠从非法采矿、鸦片生产或贸易路线中获得足够收入。如果只是发动叛乱,这些钱绰绰有余,但不足以维系政府正常运作。
吸引外资还需要系统性经济发展方案作为保障,要在阿富汗这样的前现代社会发展经济绝非易事,世界银行把阿富汗的私营经济形容为“狭窄”,就业主要集中在生产率很低的农业领域。目前,70%的阿富汗人生活在农村地区,农业为80%人口提供生计福利。
利用大国矛盾渔利
2015年12月29日,阿富汗贾拉拉巴德,警察在一次冲突中逮捕的9名塔利班武装成员。图/ 法新
塔利班执政至今仍然未出台像样的经济发展方案,只是任命了代理内阁成员,其中与经济相关的包括央行代理行长哈吉·穆罕默德·以德瑞斯 (Haji Mohammad Idris)以及代理财政部长古尔·阿迦(Gul Agha)。
外界对于这两个人的信息知之甚少,在网上也找不到相关背景。据外媒报道,以德瑞斯没受过高等教育也没国际金融领域工作经验,他之前曾担任塔利班经济委员会主席和阿富汗北部朱茲詹省省长。
“塔利班意识到要搞经济,但没有清晰发展经济计划和保证性措施,只有想法和口号,虽然这比上次稍微好一点,但不得其法,缺乏专业性人才。”朱永彪告诉《财经》记者。
与缺钱和缺粮相比,塔利班面临大规模人才流失,这是更难弥补的,很多前政府工作人员、知识分子和技术性人才通过各种渠道逃离塔利班的统治,他们或去往美国,或去往伊朗和巴基斯坦等周边国家,以及海湾国家。再加上塔利班限制女性在政府和社会经济生活中的角色,这会使其更加缺乏治理社会和发展经济所需要的专业人才。
塔利班虽然一直宣称要建立包容性的伊斯兰政府,但从公布的临时政府人事安排来看,主要职位都被塔利班把持,并未体现出多大包容性,更未出现女性部长。如何对待女性地位是外界认知塔利班政府的重要风向标。在女性权益问题上,塔利班虽然表态温和,声称保护女性的教育和工作权利,但也明确做出了很多限制,体现出鲜明的保守化特征。
“从塔利班的性质与理念来看,这并不令人意外,外界对此不能抱持更高期待。然而,经过20年的世俗化共和国时期,新一代阿富汗女性大量参与到国家经济生活之中,如果当前塔利班一刀切地将女性限制在家中,不通过一定形式保障女性的教育工作权利,无疑将加剧经济困难。”邹志强认为。
对待女性方式是塔利班能否获得国际社会认可的重要指标之一,国际社会认可对塔利班能否长期执政至关重要,因为经济离不开政治,得不到国际社会认可,谈何搞经济,只能是空想,并很可能重蹈覆辙。
目前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承认喀布尔新政权,作为阿富汗主要邻国,中国态度备受关注。对于中方是否承认塔利班掌权的政府,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8月16日例行记者会上表示,中方在充分尊重阿富汗国家主权及国内各派意愿基础上,同阿富汗塔利班等保持着联系和沟通,一直为推动政治解决阿富汗问题发挥建设性作用。正如大家所知,7月28日,王毅国务委员兼外长在天津会见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治委员会负责人巴拉达尔一行。
9月2日,外交部部长助理吴江浩同阿富汗塔利班驻多哈政治办事处副主任哈纳菲通电话,双方就阿富汗形势和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意见。吴江浩表示,阿富汗形势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阿前途命运重新掌握在阿人民手中。中国一贯尊重阿富汗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奉行面向全体阿富汗人民的友好政策。
哈纳菲则表示,中国是阿富汗值得信赖的朋友,塔利班愿继续致力于发展阿中友好关系,决不允许任何势力利用阿领土威胁中国利益,将采取有效措施,确保在阿中国机构和人员安全。“一带一路”合作有利于阿和本地区发展繁荣,阿富汗继续积极支持和参与。
9月21日,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再次表示,感谢中国对阿富汗长期以来的支持和近期的表态,希望与中国建立良好的关系,他还称事实上“这一过程已经开始”。
塔利班的这一暧昧表态被西方媒体解读为中国已经承认塔利班政权合法性,朱永彪则认为,这是过度解读。他解释说,塔利班希望获取国际社会承认,如果西方不承认,就希望利用中美之间矛盾进行策略性博弈,表现出与中国走得近,一面向美国示威,试图让国际社会感觉中国在背后操控,但这并不是事实。中国表态慎重,从解决人道主义危机角度帮助阿富汗人民,但绝不意味着中国已经承认塔利班政权,其他国家也和塔利班有类似接触。
鉴于阿富汗在历史上存在“第三国主义”外交传统,即挑拨大国矛盾和地区矛盾,从中渔利。邹志强也认为,和阿富汗保持务实沟通是必要的,这也是其他国家在做的,但目前还要观其行,绝对不能主动靠上去,进行捆绑。塔利班面临外部承认压力和国内经济困境因而频频向中国示好,期待获得中国的认可和援助,也表现出借鉴中国发展经验的态度,双方互动积极,这对于中国改善周边环境和推进“一带一路”建设有利。但塔利班主要关切还是短期利益,着眼于稳定政权和实际利益,很难说其有支持和参与“一带一路”建设的长远目标和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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