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徜徉在北京大学时,校长蔡元培与之近在肘腋,却不识这位磐磐大才,对未来中国知识分子而言,未尝不是一件憾事。当毛泽东处于社会底层状态时,能慧眼识俊才者,自然不是凡夫俗子,却也不乏其人。除了上篇指出的章士钊以外,毛在湖南省时,识拔他的至少还有颜福庆和密印寺长老。下面逐一谈谈这两位人士与毛的眼缘。
医务界前辈资格最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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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一般读者不知道颜福庆其人,认为他寂寂无名。其实大谬而不然。中国医务界人士提起颜福庆,均耳熟能详。此无他,盖因颜堪称中国医务界资格最老的前辈之一,实不为过。“北有协和,南有湘雅”,此乃评论中国医学教育的说法,而颜恰是湘雅医学院的创办人,其后颜又组建中华医学会并任第一届会长。
颜福庆祖籍厦门。1882年,他出生在上海江湾一个贫寒的基督教牧师家庭。他幼年丧父,母亲患病,七岁起即寄居伯父家中,受其供养长大。伯父颜永京是原圣约翰大学校长,以严谨治学著称,其子颜德庆(建铁路的实业家)、颜惠庆(中国外交界元老,曾任北洋政府总理,1926年曾经代行一个月临时执政即国家元首职)均以家学渊源,好学成名。
在伯父资助下,颜福庆先后就读于上海圣约翰中学和圣约翰大学医学院。1904年,他自医学院毕业后,应召赴南非金矿任矿医。华工们在金矿挖矿时,成天浸泡在脏水中挖掘矿石,工头还不时吆喝鞭打。华工们因为缺医少药,或病或死者相当多,苦不堪言。颜以医术服务于众多华工,在华工中有口皆碑。当颜约定任期届满回国前,华工集体以铸金奖章相赠,以志铭谢。
颜福庆回国后,旋赴美国耶鲁大学医学院深造,他在求学期间,耶鲁大学雅礼会(the Yale-China Association,曾用名the Yale Foreign Missionary Society,成立于1901年,旨在赴中国传教和兴医办学)资助了他大部分学费,条件是毕业后必须回到中国传道行医。1909年,颜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后赴英国利物浦热带病学院,又获得热带病学学位证书。次年,颜应美国雅礼会聘请,赴长沙雅礼医院任外科医师。
长沙雅礼医院由美籍医师胡美(Edward Hicks Hume)主持内科,颜福庆主持外科,加上1909年从美国来长沙的高级护士、文学士妮娜·盖治主持护理事宜。雅礼医院救死扶伤,声誉鹊起。尤其传奇的是颜福庆为湖南督军谭延闓治病的故事。
谭延闓时任湖南督军,掌握湖南省军政事务,权重一时。1912年,谭患病持续高烧不退,家人鉴于病情危殆,情急之下,受朋友指点,延请雅礼医院颜福庆医师上门治疗。颜详细问诊了谭的病史,仔细检查以后,诊断为“大叶性肺炎”,接着就毅然决然地对症下药了。不久果然药到病除,谭阖府上下十分欣喜。此后,谭本人与颜福庆、胡美两位医师成为好友。
耶鲁大学雅礼会曾经先后多次派会员哈蓝·比奇等人来华考察筹建医学院、医院事宜。此事首先是选址,多次实地考察后,雅礼会决定选在长沙。哈蓝·比奇在考察报告中对长沙评价颇高:“这里极为清洁,⋯⋯还有很好的下水道系统。”湖南作为内陆省份,南北通衢要道,水路则可进入长江,贯穿中国东西,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淳厚的民俗民风,对雅礼会具有吸引力。
1914年,雅礼会决定由颜福庆和美籍医师胡美(Edward Hicks Hume)创办长沙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湘雅医学院前身),颜任第一任校长。他在以往医疗工作中深感预防医学的重要性,决心从临床医学转向公共卫生学。这一年,他再赴美国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攻读并获公共卫生学证书。1915年,他与伍连德等人发起组建中华医学会并任会长。期间,他还兼任过雅礼医院院长。
谭延闓为湖南茶陵人,望族。此番患病和医病的经历,令他对西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病愈以后,感激之余,问颜福庆、胡美两位医生:“我们为什么不学习引进西方医术呢?”这一想法正好与雅礼会的初心不谋而合,这两位医师便开始与谭延闓筹划雅礼会如何同湖南省政府合作在长沙兴医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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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7月,北洋政府批准湖南省育群学会与雅礼会合作在长沙开办一所医学校、一所医院和一所护理学校。12月8日,中国最早的现代医学教育机构——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在长沙开学,12名有志青年成为首届学生。次年2月,雅礼医院、雅礼护校一并改名为湘雅医院和湘雅护校。
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成立后,中方提供了15.6万银元的校舍建筑费并为学校提供价值五万银元的土地;美方则为建造湘雅医院购地,负责拨款建造医院,并承担医疗设备购置费15万美金。此外,耶鲁大学校友爱德华·哈克拉斯还为湘雅医院捐献30万美金,他要求该医院必须成为湘雅医学校的附属医院。1918年春,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湘雅医院、湘雅护校相继迁入新址。
颜福庆义诊杨开慧
1920年冬,毛泽东与杨开慧结为夫妇。其后,颜福庆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因为调解了一次争论,终于与毛泽东结下了善缘。此乃私密之事,笔者如何知道呢?这就需要做些解释了。
(左边房屋为8号,是颜福庆的故居;右边房屋为7号,是笔者外公刘鸿生的故居。文革前,两栋住宅的大花园中间有一道篱笆。作者供图)
原来颜福庆是笔者的亲戚,颜的女儿是笔者的大舅妈。在上世纪50年代,笔者外公刘鸿生(即颜的亲家)住在上海市徐汇区肇嘉浜路687弄7号,颜住在8号,两家私宅大花园之间以一道篱笆隔开。笔者住家离那里不足两百米,时相走动。颜家客厅墻上挂着一张特别醒目的大照片,细看乃是毛泽东宴请宾客的情景,颜福庆恰被安排贴近坐在毛的身边,而且毛还亲自搛菜盛放在顔面前的碟子上,两人交谈甚欢。笔者阅览毛的照片可谓多矣,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第二张毛亲自为宾客搛菜的照片。
一次,笔者随家父拜访颜福庆时,他坐在客厅中央一把大摇椅上,正在悠闲地喝茶。笔者突发奇想,指着墻上的大照片,腆颜向他请教:“公公,请问你早就认识了毛主席吗?”颜福庆回答说:“早年我在长沙管理湘雅医学院时就认识毛主席了。”在座各位都在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显然是洗耳恭听,愿闻其详。他微笑着说:“一次我在湘雅医院办公室处理事务时,听闻室外有争吵声,不由打开房门出去查询。只见护士正在与一位高个子男青年争论。护士说,‘凡是病家都必须按照秩序排队挂号’。男青年指着边上一位病怏怏的女青年说:‘我老婆病得这么重,有特殊情况,为什么就不能让医生先给她医治一下呢?’”
眼见大家听得聚精会神,颜福庆接着说:“这时护士却断然拒绝,执意说‘所有病家都必须排队,没有例外’。男青年眼见其妻痛楚万分,不由神色焦急,脸色严峻,语音趋大。于是我急忙说:‘请问先生贵姓?’男青年说:‘谢谢先生垂询,敝人姓毛。’我就出面调解说:‘毛先生,尊夫人病情不轻啊。这样吧,请扶她到院长办公室,我亲自替她诊治。’原来这位男青年可了不得,如今就是毛主席呀。当时我发现她夫人杨开慧患了疟疾,配药方给她以后就治愈了。”
我继续问道:“后来毛主席夫妇还来过你的医院就诊吗?”颜福庆说:“那天我送他夫妇俩离开医院时,还特意叮嘱医院负责接待的几位护士说,‘今后毛先生夫妇过来求诊,凡是我在医院的日子,均请引导他俩来院长办公室,我自己诊治。假若我不在办公室,你们请医生尽快为他俩治病,门诊费和药费都记在我个人账上。其后他俩又来过医院好几次’。”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追问:“公公,你做院长这么忙,每天又有如此多的病家,为什么当年你如此看重毛主席呢?”颜福庆笑着回答说:“当时我看到那位男青年争论时目露jing光,顿悟他将来必有大成就。”我又问:“公公说的当时毛主席目露jing光,是指金子、银子的金吗?”他说:“不是金银的金,而是精神的精。当时他发怒时,不但目露精光,而且气场之强,无以复加。将来他的成就一定了不得。岂能像普通人那样对待他呢?”
他讲到这里,似乎意犹未尽,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后来他夫妇俩过来就诊时,我同毛主席又谈了几次。他给人的印象是出场时神朗气清,侃侃而谈。他讲话表达自己意思时,往往一针见血,没有什麽拘束。你说话时,他能一点就通。况且,你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无需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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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福庆就此与毛泽东结下了善缘。至50年代初,毛泽东接见颜福庆时,对此事还记得非常清楚,自此,毛还数次宴请颜餐叙。笔者记得,宴请时顔就坐在毛的边上的场合,顔家为此就珍藏了大照片。
1926年,北伐军入据湖南,民众掀起驱赶传教士运动。12月,颜福庆阖家离开湖南。1928年6月,颜赴上海吴淞就任第四中山大学医学院(1932年改名国立上海医学院)首届院长。鉴于一来吴淞校舍与实习医院距离甚远,学生来往不便,二来校舍规模小,难于拓展医学专业,三来若医学院进一步发展,须自办实习医院,于是他广邀各界名流发起组织了中山医院筹备会,着手坐落于上海枫林桥的新校址的建造事宜。截至1936年,规模空前宏大的上海医学院(1952年改名上海第一医学院,1985年改名上海医科大学)及中山医院新址均告落成,次年4月,举行了开幕典礼。
好事成双。1933年,颜福庆在上海遇到宁波富商叶子衡,叶早年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顔是他的老师。颜向叶谈到医学院亟需筹建一所医治肺结核病人的专业医院,却苦无土地。叶闻讯乃慷慨捐出上海江湾叶家花园,这年6月创建澄衷肺病疗养院(上海第一肺科医院前身),由颜兼任院长。疗养院占地面积甚广,院内鸟语花香,曲径通幽,景色宜人,况且院舍整洁,颇具规模。疗养院取名“澄衷”,以纪念叶子衡的父亲叶澄衷。
叶澄衷是上海屈指可数的超级富翁,他由赤贫摇身变为巨富的发迹故事,在沪、苏、浙可是脍炙人口。叶是浙江镇海人,少时赤贫,17岁那年在上海黄浦江驾舢板赚小钱度日。一日,一外商乘小舟过渡到十六铺彼岸,上岸时忘记随身带走一只皮包。叶打开皮包发现,里面都是支票和钞票,于是停做生意,原地守候,专诚等外商回来取包。
傍晚外商急忙赶来问讯,叶将此包奉还。外商检查分文不少,拟予重谢,叶却予婉拒。外商是英国火油公司中国部经理,眼见叶诚实无欺,聘请叶负责管理火油公司仓库,并请中文、英文教师各一位,辅导叶学习文化。从此叶索性下海,在五金、火油、火柴等业经商。中外商界看重其为人忠诚可靠,争相同他做生意,不旋踵赚得盆满鉢满。身后由其子慨允其师颜福庆的提议,捐出花园巨宅,为中国民众医治肺结核顽症,亦属佳话。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11月,上海沦陷,侵华日军占领澄衷肺病疗养院。日军将领冈村宁次、土肥原均一度僭居于此。
再回到颜福庆的事迹。1938年,国民政府由南京迁至武汉,颜被调至武汉任国民政府卫生署署长。不多时,颜因故辞职回上海。从此,颜埋头于上海医学院及中山医院的开业和运作,培养各科医生不知凡几。
50年代初,毛泽东接见并宴请颜福庆以后,还数次见过顔。1956年1月,毛泽东视察上海时,又在锦江饭店接见了颜,称赞其救死扶伤的善举,勉励他多培养医学精英。截至文革前,顔氏本人始终获得优待,其家人亦受到妥善照顾。
及至文革爆发,红卫兵运动席卷神州大地。凡属“三名三高者(名作家、名演员、名教授和高工资、高稿酬、高奖金者的合称)”,均在劫难逃。颜福庆是中国医务界的“祖师爷”,自然受尽苦难。1970年,颜氏病故,终年88岁。
(作者是前斯坦福大学国际安全和合作中心研究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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