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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关于鲁迅孙子周令飞的截图火了,
内容令人忍俊不禁——
其实周令飞从未见过爷爷,他出生之前,鲁迅已去世;上学后,同学们经常抱怨:“又要背你爷爷的文章。”;周令飞说:“要我写通讯报道,我最不会写的就是作文,他们不信,就得写,因为我是鲁迅的孙子。没辙,写吧,起了一个头,写不下去,已经半夜两三点钟,太困了,排长拿根烟给我抽,我说不会,他说怎么可能,鲁迅抽烟。”
文章写得好、弃医从文、会抽烟等等,
都是世人对鲁迅的刻板印象;
实际上,鲁迅是个资深“尾款人”,
当他秀出自己了的“购物车”,
所有人都得惊呆。
本文节选自美国《国家地理》中文版《华夏地理》9月刊
撰文:姜异新
摄影:任超
供图:北京鲁迅博物馆
1933年5月1日,鲁迅身穿许广平亲手为他编织的毛衣,留下了这张温情脉脉的影像。据其子周海婴后来回忆,这是他妈妈生平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从小就爱“抄”
他是文学家、思想家,金石学家、国学家、美术家、翻译家……鲁迅以其博学与通达,试图重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寻找中国新文化的方向,时至今日,仍具启示意义。
1929年5月,鲁迅回京省母,此时许广平已怀孕,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带有枇杷、莲蓬图案的信笺别有深意,他称爱人“小刺猬”,又叫未出生的儿子“小白象”,并在信末手绘一只可爱小象,思念之情跃然纸上。
每当写作的冲动来袭,卡夫卡会夜间“涂鸦”;福楼拜“必须写出不可抑制的幻想”;鲁迅呢?鲁迅依旧抄古书。抄古书乃至钞古碑,鲁迅的确将这种表面上看来与创新性无涉的工作默默持续了经年,但绝非如同口口相传的那样是为了排遣苦闷。就连德国哲学家本雅明都看得出来,中国誊抄书籍的实践“无与伦比地保全了文学文化,誊本是解答中国之谜的钥匙”。可以说,这也是破解鲁迅之谜的钥匙。
1923年,鲁迅买定位于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院,亲自设计装修,手植树木,他称这间从北房搭接而建、不足十平米的工作室为“绿林书屋”。
有人说,鲁迅提出了很多独创性的思想,却不是构建思想体系的哲学家;他研究中国小说及其演变史,却不是学院教授;他搜集整理很多稀有的金石拓片,却不是金石学家;他为完成中国字体变迁史,遍览碑刻造像铭文,却不是文字学家;他引领了新兴木刻的潮流,却不是美术家;他终生使用金不换毛笔写作,留下3万多页手稿,却不是书法家……鲁迅以他的博学与通达,试图重构中国传统文化体系,寻找新文化的方向。
本图摄影:陈新宇
早在三味书屋读书期间,他便养成了这一浓厚的兴致。那时鲁迅最喜欢抄的自然是“草木虫鱼”——真实动物有291种之多的《山海经》、中国第一部精湛的生物图典《尔雅》,用比兴手法呈现出华夏大地上的生物多样性、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等等,鲁迅用荆川纸,画了格子衬在这些书里面,专注地影写、描画。
此后,陆羽的《茶经》、陆龟蒙的《耒(lěi)经》《五木经》《竹谱》《笋谱》、王磐的《野菜谱》……一本本翻开,便进入了书海里的百草园,鲁迅满腔热忱、非常系统地抄下去。
鲁迅1904年东京留影。他1881年生于绍兴翰林之家,本名周樟寿,南京求学时改为周树人。三味书屋原为绍兴城内一所私塾,鲁迅12岁到此读书,今属绍兴鲁迅故里景区。
20岁出头的鲁迅就提出“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首在立人”的观点,中国现代思想史至此需立新章。
1909年8月,回到故乡的鲁迅,先是任教于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教授初级化学、优级生理学,兼任日籍教师铃木珪寿植物学课程的翻译。他带着纯粹的愉悦,而不仅仅是职业需求,开始了生物学领域的积极探索。
鲁迅在《<越铎>出世辞》中介绍绍兴城“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力作治生,绰然足以自理”。
本图摄影:陈新宇
令人吃惊的是,留学日本七年而归的鲁迅,反而更大量地抄校中国古籍,被著名学者孙郁称之为“暗功夫”。撇开地方文献、古小说不谈,仅古博物学方面便有《岭表录异》《穆天子传》《南方草木状》《北户录》《桂海虞衡志》,程瑶田的《释虫小记》,郝懿行的《燕子春秋》《蜂衙小记》《记海错》等。
鲁迅在日本学医时的解剖学笔记中所绘解剖图,显示出他良好的绘图功底和缜密的科学思维
鲁迅提出从中国古籍和中国人的生活经验中为本土植物正名,摆脱以欧洲叙述为基本框架的现代性逻辑,抗拒日本与欧洲双重科学霸权。其“别立新宗”之意,给相比之下思考滞后的中国生物学界以深入持久的启发。
鲁迅忧患于当时中国之落后,最初认为科学可救国,学习地质、医学等专业, 翻译、撰写科学文章,后决定弃医从文,唤醒国民精神。
比如,鲁迅在编写《植物学讲义》例言中便已初定原则:“吾国植物,从古自有定名,若神农李时珍之本草,毛诗尔雅山海经诸书,彰彰可考,是编名称都用吾国国有名词,间亦有自名或译名者,必其为吾国不之产,否则为无从考究者也。”以鲜明的民族态度对中国植物命名做出了自信而肯定的说明。
(滑动下图查看“鲁迅生平”,头图为鲁迅藏唐代朱绘陶马)
2020年12月12日,由旅日华侨张荣先生捐赠的隋代天龙山石雕佛首回归中国。2021年春节,北京鲁迅博物馆举办“咸同斯福——天龙山佛首回归特展及数字复原展”展出了这件佛首,同时展出的则是鲁迅90年前购藏的八张天龙山造像拓片。
↓鲁迅藏天龙山石窟第三窟东北隅壁供养人像拓片
“尾款人”鲁迅
在鲁迅成长为反传统最有力的新文学作家之后,仍对收藏乐此不疲,坚持不辍,两个收藏峰值分别出现在北京时期的1915-1916年和上海时期的1935-1936年。
鲁迅自1915年开始购买汉画像拓片,出手便入120种左右,10月4日这一天竟批量购入137枚;1916年更是达到最高峰,全年购买汉画像拓片1200种左右。这一年的5月至7月,3个月间鲁迅去了28次琉璃厂,几乎隔日就去一次,特别是7月的炎炎夏日,腹泻至便血亦未曾稍歇,乃至日记中以“当戒”字“棒喝”。1917年开始逐年明显半数递减,至1920年后,几乎是略有顾及,直到1935-1936年因搜集南阳汉画像而形成另一高峰。
北京琉璃厂因元代在此烧制琉璃而得名,清代以后成为文物古籍荟萃之地
同时期鲁迅还购买了《金石录》《金石萃编》《两汉金石记》《寰宇访碑录》《隶释》《隶续》附汪本《隶释刊误》等大量专门著录。为了搜集到高质量的画像拓本,除了漫游琉璃厂,鲁迅还从各种地方志和教育部上报的材料中寻 觅线索,开列清单,注明画像石出土地点,请人赴当地找拓工拓制。1929年回京探亲的短暂几天,还打算到北京大学将自己所缺的汉画像拍照留存资料。北京鲁迅博物馆现存其收藏的汉画像拓本达七百余件。
鲁迅藏汉代孝堂山石祠东壁画像石拓片。鲁迅从民国初年就注意搜集、整理、研究汉魏六朝石刻造像、汉画像拓片,曾整理成《六朝造像目录》,数次计划出版,终未如愿。
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研究鲁迅的历史至少已有113年。有学者慨叹,在鲁迅研究领域已经没有一处没翻过的瓦片,然而,他对金石拓片的收藏就是一个值得深入挖掘的宝库。除了与佛首一起亮相的造像拓片让人惊艳,鲁迅生前共搜购历代拓本5100余种、6000余张,包括碑碣、汉画像、摩崖、造像、墓志、阙、经幢、买地券、钟鼎、铜镜、古钱、古砖、瓦当、砚、印等。特别是汉画像拓片,鲁迅生前曾编订过目录,研究精深,并有海内外编译出版的宏大愿景,此项工作虽未完成却具有开创性意义。
鲁迅的绰号是“猫头鹰”, 除了喜爱,大概和这件陶哨一样,有着警世的深意。
莲花座上的石刺猬,呆萌可爱,鲁迅用作镇纸,整理《俟堂专文杂集》时用来压住拓片。
鲁迅藏汉代“君子”砖
鲁迅藏唐代彩绘侍女俑,据统计,他收藏的俑有50余件
鲁迅将金石学的深研精神注入到了文艺理想中。他向曾共同留学日本又为教育部同僚的挚友许寿裳慨叹:“汉画像的图案,美妙无伦,为日本艺术家所采取。即使一鳞一爪,已被西洋名家交口赞许,说是日本的图案如何了不得,了不得,而不知其渊源固出于我国的汉画呢。”
鲁迅喜欢日本浮世绘,如第二代歌川广重所作《东都名所龟户天满宫境内》
东方艺术的精髓难道在日本吗?西方如何观看东方?这一心问在不断鉴赏浏览汉画像拓片的过程中,在时时以日本为参照的比较视野下渐渐浮现,并催生了鲁迅式中国文艺复兴的思路——张扬纯粹中国本土黄金时代之艺术,回归毫无委顿、雄奇超拔的汉代,在世界艺术史上为东方艺术天马行空之大精神追根溯源,彰显中国精神。
近百年后,北京鲁迅博物馆编著的《鲁迅藏拓本全集·汉画像卷》由西泠印社出版,终于以全本的面貌再现了鲁迅的收藏与整理研究思路,另有碑刻、墓 志、瓦当、造像记、砖刻卷也陆续面世。
北京鲁迅博物馆文物库房内,夏晓静研究馆员正在整理记录馆藏文物。该馆收藏鲁迅及同时代人的相关文物四万余件(套),包括手稿、藏书、书画、拓片等等。
本图摄影:杨昶
最开始抄书时,鲁迅其实是被插图深深吸引的。“镂像于木,印之素纸”,对他来说是非常神奇的魔术。中国古刻有着上千年历史,汉代石刻深沉雄大,唐末佛像雕镌精巧,明代小说绣像文彩绚烂。作为一种集体劳作,古刻需画工刻工、印工精诚合作而成。好的画工被尊为画师,刻工“以刀拟笔”,依样模仿复制,印工最终拓印完成。
鲁迅亲自设计书籍封面,手绘封面字,比如介绍苏联版画艺术的《引玉集》
1923年出版的《歌谣纪念增刊》封面出自鲁迅之手
1917年鲁迅为北京大学设计的校徽
古刻这一中国特有的技艺于1320年左右随丝绸之路传到欧洲,很快就被创造性强的西方画家习得精髓,并体会到“以刀代笔”,独立流畅地完成这一全过程的艺术愉悦。越来越多的画家开始自画、自刻、自印,创作版画诞生了。而中国古刻却在东方大地上渐趋消亡,只在年画与信笺中略见其影。
“老鼠成亲”年画是鲁迅幼时喜爱的年画之一
幼年鲁迅就迷上了“老鼠成亲”的年画。直到40年后,在上海的鲁迅还与郑振铎书信往来,合资编印古法《北平笺谱》与明代《十竹斋笺谱》,留下了考究典雅的中国古刻艺术史资料。这是“鲁迅式文艺复兴”的又一实绩。
鲁迅手绘“活无常”
最早被鲁迅介绍到中国的外国著名画家有凯绥·珂勒惠支、梅菲尔德、达达主义的代表画家格罗斯、黑白装饰画大师比亚兹莱、日本抒情诗画家蕗谷虹儿等。要说鲁迅晚年最珍贵的版画收藏,应是闻名世界的德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的作品。
珂勒惠支作品《面包》
鲁迅是中国现代书籍装帧艺术的开拓者和奠基人,经常设计书籍封面,手绘封面字,如他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
鲁迅与冯雪峰等人合编的《萌芽月刊》
鲁迅不遗余力地播撒木刻火种,培训木刻骨干,在他的倡导下,由中国最初的木刻讲习会蔓衍而生木铃社、野穗社、无名木刻社、M.K.木刻研究社,由最初的零星幼小渐渐汇集成旌旗蔽空的大队。青年木刻家们捏刀向木,直刻下去,使人民成为画作中的主人。新兴版画家们勇敢地跨出世界的第一步,努力开辟出坚实的、属于中国自己的创作木刻之路。
《心的探险》封面设计则取材“六朝墓志”的图案花纹,古朴有张力
1927年,鲁迅应邀赴广州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初住在钟楼内,后移居白云路白云楼。钟楼现为广州鲁迅纪念馆,在二楼将当年鲁迅的卧室兼工作室复原陈列,对外开放,馆内还藏有鲁迅手稿等文物、资料近万件。
鲁迅作为文学家,留下了上千万字的著译创作,同时他又是令人钦佩的博物学家、矿物学家、金石学家、美术界导师、编辑家、设计师、书法家、国学家……他是如此一个博大精深、思想敏锐、身体瘦弱而精神屹立的先驱者。他以“立人”为思想轴心,以各种方式启发国人思考现代之内涵,勾稽整理中国传统文化,大胆“拿来”外国文化,终生致力于传统文化基因的创造性转化,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不愧为现代中国的民族魂。
北京鲁迅博物馆院内汉白玉鲁迅半身坐像,为美术大家张松鹤之作,命名为“寒风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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